诗言志、咏情;诗传达一种人生体验或人生境界;诗更是一种关系美学,它揭橥人与宇宙之间、人与自然之间、人与人之间所存在的微妙关系。
古往今来,东西南北,世界上无一事、无一物是孤立存在的,都可找到其对等事、对等物,犹如量子纠缠现象,这正是诗歌赖以存在的基础。诗人的任务,就是揭示出上述客观存在的各种关系;也正如司马迁所云,即 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”所以说,诗歌,就是一种关系美学。
严羽《沧浪诗话》有言:“夫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然非多读书,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所谓不涉理路,不落言筌者,上也。”我认为,这段话传达出了两层意思。一、诗是一种想象的艺术,和古代百家经典、古代诗词歌赋的关系不大。所以读书不用很多,只要展开想象的翅膀,尽情地在以白话文构成的现代语言世界里飞翔,冥思苦想,搜索枯肠,发掘出藏在各个层面、各个角落里的新鲜哲理,表达出自己独特的情趣,就是好诗。这种诗词的创作理数不用注重与传统的对接,不依赖于渊博的古典文学积累,只要有发达的想象力就足够了。二、诗是一种传承的手艺,要多读古人留下的经典文献、诗词歌赋,要多研究古人的诗法。在此基础上,开拓自己的创作视野,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。这样,才能达到诗的最高境界。也就是说,在多学博记的基础上,借助于想象力的羽翼,遨游于诗的理想王国。
苏东坡云:“言有尽而意无穷者,天下之至言也。”
叶燮《原诗》曰:“诗之至处,妙在含蓄无垠,思致微妙,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,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,言在此而意在彼,泯端倪而离形象,绝议论而穷思维,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,所以为至也。”
沈德潜《说诗晬语》曰:“诗贵寄意,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。”
清代学者冯浩云:“吐词含珠,妙臻神境,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实之。”
苏、叶、沈、冯诸公之意,可以归纳为一个数学公式,即:1+1﹥2 。此公式中,1代表诗歌所用词汇所能呈现的本义,相当于语言学中的能指;2代表诗歌所抵达的表层含义,而深层含义从表面是看不到的,也许是3,也许是4,大致相当于语言学中的所指。2可以视为表层所指,3或4可以视为深层所指,故所指不是唯一的。这需要抛弃正常的逻辑推理,或需要依赖于感性认识与想象,才能抵达象外之境。再通俗解释之,就是一首寄意深远的好诗,至少有两层含义:表层与里层,只有真正读懂了里层之意——诗之寄托,才算与作者同归。表层里层之说,也是诗歌关系美学的最好阐释。
汉语,历经数千年演化,丰富多彩,博大精深。汉诗,更是汉语的皇冠,高贵优雅,光芒四射。经过两千多年的洗礼证明,汉诗是世界上最精炼的语言、最夺目的珍珠。今天,世界正在飞速前进,与古代社会相比,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作为承载五千年文明的汉语,也是如此。实际上,中华文明历经劫难而未泯灭,延续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,正是由于古代汉语的坚韧、包容而又稳定的气质。许多人主张,作诗仍应采用近千年的平水韵,以保留古汉语的声韵久远不变。但是,人们今天用白话文创作诗歌,大部分都是现代流行语言,这未免不够和谐,不够配套。实际上,用古老的词汇创作格律诗,表达当下的心灵状态与社会生活,是完全可能的。而且,科技愈是发达,文明愈是进步,作诗可供选择的词汇愈是贫乏,这似乎是一种无奈的悖论。这种现象的产生,是因为诗歌滥觞于农业社会,与大自然关系密切,语言形态比较稳定,诗歌词汇单音节居多。而今已经步入工业文明,科技发展日新月异,新造词汇层出不穷,且以多音节为主,越来越不适应格律诗词的框架结构。所以追求古汉语词汇是创作古诗的必然选择。
汉语古籍词汇量相当庞大,蕴含着中华文明悠久的历史文化,记录着中华民族的成长历程。以此为背景作出的诗歌,既丰富多彩、气象万千,又古色古香、典雅深致、韵味悠长。中华民族的复兴,必依赖于文化的复兴。古老汉诗的复兴,正是文化复兴的标志之一。沉睡于古代经典中的优雅词汇,一定能在今天新创作的格律诗词中焕发出美丽的青春。
诗歌创作,应尽量避免重复他人和自我重复。这就需要广泛涉猎诸子百家经典,多读先秦、两汉、六朝时期的文学作品,从中华文明的青春时代挖掘无穷无尽的写作源泉,以铸造具有自己独立特色的语汇系统。尽量避免引用现成的诗歌语言,尤其是唐诗宋词中尽人皆知、泛滥成灾的语词,以杜绝拾人牙慧的陋习。宋人所谓脱胎换骨的做法乃是一种投机取巧的行为,其恶果是形成千篇一律的诗词观感,故应予唾弃。若弃置中华民族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而不用,只徘徊于时下的流行语言环境中,作诗无论抒情言志,还是写景叙事,无疑都将流于浅薄,缺乏厚重感。
不论人类社会发展到何等文明程度,人性都是永恒的。语言具有传承性,现代汉语脱胎于古代汉语,所以古汉语之精华永远都不会过时,对于诗歌语言来讲,尤其如此。
2021年10月